201号金枪鱼

7.命运之日

        【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，都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。】

        就像瑞德一直以来认为的那样，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什么了不起的人。

        没什么野心，也没什么值得称道的伟大品质。从小到大，他也都不是什么耀眼的人物。

        他自己知道，本质上，他是个很疲懒的家伙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生活、训练、和族长斗嘴、享受家庭温暖……然后可能到七八岁的时候，与赋予他第二次生命的父母，还有那些不怎么喜欢他的守望者族人一起死于天灾——说不定死了以后，还能回到自己原来的世界。

        这就是他原先认为中，自己的一生——他和真·幼年的格瑞不一样，他对那些成就和认同没有兴趣，甘愿不争不抢、懒懒散散，也甘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。

        直到七岁那年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祭典被从天而降的不速之客粗暴地打断。

        熊熊的烈火充斥着视野，硝烟后隐隐露出巨大的轮廓。

        白发赤瞳的少年站在原地呆滞地看着那个庞然大物，硝烟弥漫，惊恐的嘶喊和烈焰爆燃的声音环绕身边，他站在那里，竟然被恐惧和茫然震慑到动弹不得。

        在真实的惨状面前，他自以为的先知优势，毫无作用。

        不到五步外，有个倒霉的族人被从天而降的巨石砸碎了上半身，黑红的血液顺着石板路缓缓向外扩张，白森森的骨头刺破了肌肉，瑞德死死地盯着那半截尸体，他控制不住地开始浑身发抖。脑海里全是断断续续、凌乱不堪的念头。

        ——父亲在哪里？母亲呢？

        ——守望者之塔？

        ——格瑞在哪？我该怎么办？我能怎么……

        满心惊恐之中，他抬起头，看到一块巨石朝他飞来，在他恐惧的目光里以无法躲避的速度越来越大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砰！！！”一片烟尘扬起。

        周围还是一片混乱，失序的场面里，没有人注意。

        人们匆匆经过的巨石下，有血液顺着石板的缝隙缓缓渗出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“快跑啊！！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那是什么东西？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去守望者之塔！快去那里！”

        记忆中的最后，是整个身体被碾碎的痛感，和生命一点点剥离的绝望。

        即使已经受到致命伤，感觉神经仍一无所知地通过尚未完全破碎的体内系统，断断续续地传来生命体天生的畏惧——

        死亡。

        “！！”

        瑞德猛然睁开了眼睛，眼前又是那硝烟后模模糊糊的巨大身影。

        耳边嘈杂混乱的声音，这次却给了他一种难以形容的真实感。变成肉泥的四肢还在，骨头没有粉碎……五步之外横陈着尸体，空气中有种恶心的烤肉味。

        时间…退回了十分钟之前。

        瑞德仍然在发抖，直到看到那个庞大的身影扬起的手，他猛然一个激灵，转身就跑，巨石在他身后重重落地，背对着燃烧的村镇，有水光随着他跌跌撞撞的奔行破碎在空气里。

        瑞德瞪大眼睛，不让眼泪模糊视野，死死咬紧了牙关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死亡……好可怕。

        …好可怕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是他太天真了。

        竟然如此无知无畏地轻蔑生命——安逸和平的环境助长了他的傲慢，却不知道上辈子和平环境下长大的自己，在这种危机里，比他的这些同族人更加不堪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——不是早就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了吗？

        ——不是早就知道自己的任务是什么了吗？

        ——不是早该做好觉悟了吗？！

 

        太没出息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布满硝烟的混乱人群里，白发的孩子咬紧牙关，低着头一言不发地大步奔跑。

        泪水风干在迎面而来的热风里，眼眶还有点发红，但瑞德的目光已经多少恢复了冷静。

        ——格瑞是这场祭典的主角，他一定会在守望之塔里接受传承。

        ——找到他。送他逃离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埋着头冲过拐角，瑞德的瞳孔突然收缩。

        倒映着他愕然的目光，一个浑身散发着不详黑气的人以一个怪异的角度扭过了脖子，举起了手里的长剑。

        那一瞬间，两人视线相对。

        对方身上穿着守望者一族祭司的服饰，却如同被污染了一样满眼的残忍和狰狞。

        ——他的瞳孔，猩红得发亮。
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！”

        瑞德的瞳孔里倒映着迅速变大的剑刃，他闭上了眼睛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一蓬血液借着惯性飞洒出来，啪地甩在墙上糊出大片不详的污渍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下一秒。

        时间回到十五分钟前，灾难开始的剧情节点。

        脸上仍然残留着恐惧的瑞德再次回到了灾难开始前的位置，他睁开眼睛，躲开巨石会落下的位置。

        还是控制不住生理性发抖的身体，但他愣神两秒后，挣扎着挤出混乱的人群，弯下腰，从路边一具无人问津的祭典守卫尸体身边，浑身颤抖地捡起了一柄武器。

        这次绕过了那个拐角，却在守望者之塔前看到了同样浑身散发黑气，像是被污染的长老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唰！”开门杀。

        又一次。

        顺利来到守望者之塔，避开那个游荡的长老，从后门悄悄打开——

        “唰！”又是一次开门杀。

        倒带，重来。

        被长老杀死。

        重来。

        被长老杀死。

        重来。

        被削掉了半个耳朵，杀死了长老。但在控制不住恶心感大吐特吐的时候，游荡的黑化守卫走到了附近。

        重来。

        重来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又一次重来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瑞德睁开眼睛，血红的瞳孔倒映出硝烟后庞大的阴影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有些麻木地扯了扯嘴角，却是抓住左手的手套，将它扯了下来。

        上一次，他终于找到了格瑞。只是一把推开他后，却在房屋坍塌的巨响里没来得及逃离。

        那孩子被推得往后跌倒时眼中的恐慌和绝望，和又一次被压死的痛苦回忆一起烙印在他意识深处，让他……莫名想笑。

         ——动画里也没见这么难啊。艹，只有我玩的是地狱难度吗？

        手背上那赤红色的凹凸商标，泛着只有他能看到的不详血光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快跑啊！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那是什么东西？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快去守望者之塔！快去那里！”

 

       每一次死亡都会回到灾难前的此时此地……和游戏里的读档重来，回到存档的那个剧情点，又何其相似？

        我…是在玩游戏吗？

        瑞德后退了两步，紧随其后的巨石在他面前砸下，扬起的灰尘扑了他一脸。

        他转身弯腰，机械地捡起一把武器。

        拐角，进入仇恨范围，长老过来了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左手上的图案像是一个嘲笑的眼睛，注视着瑞德的挣扎。

       长剑穿透了长老的胸口，血液飞溅在手背上，像血泪缓缓流下。

       瑞德跨过他的尸体，继续往前走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……如果是这样，这一轮轮无休止的死亡和倒带，要持续到何时？

        刷出通关剧情吗？

 

        重来。

        重来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第九次看着母亲推开他们两人，第十二次看着父亲张开双手，浑身燃烧着他前所未见的庞大元力。

        看着浑身散发黑气的人流将他们淹没，看着烟尘后，那巨大机器人猩红闪烁的电子眼。

        他这一世的家乡，狄伦星。

        已经变成了人间炼狱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“快走吧，瑞德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瑞德，带着格瑞，走！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不要！父亲！母亲！不要丢下……瑞德！放开！快放开我！！”

        耳边是格瑞撕心裂肺的哭喊，他奋力挣扎着，紫色的眼睛倒映着母亲的微笑，倒映着父亲的背影，倒映出历史灭亡最后的残景。

        而死死抓住他的瑞德，不管格瑞怎么踢打，他却只是抓得更紧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瑞德！放开！混蛋！”

        格瑞看不到的地方，瑞德的赤眸里，却是一片近乎荒凉的安静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不放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 放了，就要重来。

        放了，你就会死。

        ……无穷无尽的轮回里，时间已经失去意义。瑞德在没有人能看到的地方做出了多少改变命运的努力，就经历了多少失望。

        这是真正意义上的“看到结局”。愤怒和痛苦被一遍遍的重复洗去，只剩下被压抑的悲哀和克制。
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你还想让我，看着重要的人死掉多少次？”

        他不顾格瑞的反抗，将他扔进逃生艇，然后同样翻身进去，在格瑞用力拍打舱壁嘶喊着父母时，他低着头一言不发地启动飞船，直到小飞船摇摇晃晃地腾空而起，在硝烟里越来越高，他这才默默抬起头，看着狄伦星上四处蔓延的火光和狼烟。

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宇宙里没有声音。

        飞船离熊熊燃烧的星球越来越小，瑞德始终一眨不眨地看着那颗变成红色的星球，和围绕着它的两颗卫星——直到它们消失，就像是最后一点火星熄灭，整个孤独的宇宙里，只剩下他和格瑞，两个人的温度。

        格瑞嘶喊过、崩溃过、冲上来愤怒地踢打他最后却抓着他的衣服哭得声不成句，瑞德都没有说话。他慢慢跪坐到地上，反抱住情绪失控的紫眸少年，只是抬起头，倒映着漫天星河的赤瞳里却带着淡淡的茫然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他好像才刚刚意识到，那个执着于当个严父的妻管严族长、那个有时温柔有时强势的母亲……他们再也不在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瑞德，你受伤了？你的肩膀？！”剧烈情绪波动后，已经身心俱疲的格瑞趴在瑞德的肩头，他被刺鼻的铁锈味强行拉扯出了悲伤。眼中倒映出瑞德肩膀上大片的褐色血迹，格瑞抓着瑞德的胳膊，突然开始浑身发抖，惊恐地要站起来，“你坐着！我去找药箱，应该有的……一定有的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但他颤抖的太厉害，以至于一个站起来的动作滑倒了三次，也让本来不知道在想什么的瑞德猛然醒过神，他抬起头，只见格瑞努力维持着镇定的表面下，就连瞳孔都有点扩散，第三次跌坐在地上，紫眸少年一时竟然提不起力气站起来，只是死死攥着瑞德的手臂。
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冷静点，我没事。这都不是我的血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瑞德心里无奈地苦笑了一声，知道小小的少年再也承受不起更多的打击。他抬起手，轻轻覆在格瑞的额头上，“…我不会走。我一直都在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——你这个样子，可一点都不像“所见皆可斩”啊。

        格瑞还在发抖，他将额头抵在瑞德的肩膀上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瑞德？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在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瑞德？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嗯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瑞德？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在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…瑞德？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嗯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最后，渐渐没有了响动。他睡着了。

        瑞德沉默地抬头看着舱外。

        漫天星河勾勒出他漆黑的剪影轮廓，他突然用力地眨了一下眼睛，身体颤抖了一下。
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”格瑞在他怀里翻了个身，不安地抓紧了他的领子。

        瑞德于是没有再动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抬起没有被格瑞压住的那只手，一口咬住了自己的手腕。

        透明的液体顺着他的脸颊滑下，一滴滴砸落在冰冷的飞船地板上。而他死死盯着舱外什么都没有的宇宙，赤色的瞳孔瞪大到了极限。

        ……

        “呐，你说，我们叫这孩子什么好呢？”
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瑞德（Red）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唉？可是，你不是说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不，就瑞德吧。……既然收养了他，那他也是我的儿子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……

        “还能有谁？！肯定是他偷偷溜到禁地里去捣乱了！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本长老敬你是族长！但这些年，你干的荒唐事是越来越多了！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荒唐不荒唐，可不是谁声音响谁就说了算！我替我儿子应下你说的惩罚，但相对的，如果不是他，长老，你可同意向这个被你冤枉的孩子道歉？！”

        ……

        “看，瑞德，这就是你弟弟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做哥哥的，要好好保护弟弟哦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……

        “瑞德，你也多和同龄的小朋友玩玩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……

       “瑞德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瑞德……？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臭小子，你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……

        “啪嗒。啪嗒。”大颗大颗的水珠砸落在地板上，却没有一颗滴落到格瑞身上。

        瑞德别过头避开格瑞的方向，觉得水珠落地的声音很吵，他闭上了眼睛。

        然而，闭眼的黑暗里，却又响起了纠缠而来的声音。
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也不知道是谁这么狠心，这么小的孩子，就这样放在路边……要不是我们经过，再过一会儿一定会冻坏的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决定了，我要收养这个孩子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们叫这个孩子什么名字好呢？”

 
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就叫他，瑞德吧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 他第一次听到这个声音，就知道声音的主人是个温暖的人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对不起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我知道你们都是好人，却顽劣地存心惹麻烦。

        “…对不起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你们都想让我活着，可我却只想着逃避。
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…对不起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看着你们死亡那么多次，我却一次都握不住你们的手。

        “…对不起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我也想过抛下格瑞，和你们一起离开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——对不起。

        ——以后，再也不会了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那一天，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，瑞德杀死了自己心里的另一个自己。

        看不见尽头的轮回，循环往复的生死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有的是时间适应。

        但他看不到一切停止的那一天。

        他会变强。

        不是为了什么不知所谓的救世主，只是为了保护一个人，为了完成一个承诺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“当哥哥的，要保护好弟弟哦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——……交给我吧。